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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6章 濁玉臺:十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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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那一天起, 謝隨便在白日的惶惶不安與夜晚的悱惻纏綿中徘徊。

說是纏綿也不盡然,因他心裏始終對洛芯保留著一絲尊重,他知道這樣是不對的, 他會毀了洛芯的一生。可他無法抗拒對方的靠近, 他為洛芯不值,他甚至想……可惜自己年少幾歲,若他與兄長年紀相當, 說不定當年娶了洛芯的人就是他了。

他一定會對洛芯好, 一定不會辜負她的情誼!

謝府已經在籌備謝運和那個女人的婚事, 往日對洛芯笑臉相迎的人都轉頭討好那個女人,他們當那個女人為夫人,提起時便道她也是可憐的。他們說洛芯家大業大, 從小衣食無憂沒過過苦日子, 什麽都不缺的人,讓一讓也無妨,那個女人只要離開謝家, 就什麽也沒有了。

謝隨覺得荒唐。

他不住自己房間,每日就在書房抱著書本啃, 洛芯也每天晚上都來, 在所有下人睡著之後,她會親自帶著宵夜上門,叮囑他讀書, 餵他吃飯、吃糕點。

謝隨最初也退縮過, 他說:“嫂子, 我自己吃就好。”

洛芯卻欲垂淚, 問他:“是不是這府上, 再也無我容身之處, 就連你也要與我生疏了?”

說是洛芯看著謝隨長大也不為過,他們之間相差了八歲,這八年的鴻溝,成了那些天謝隨心中無法破開的屏障,他總是幻想,若洛芯不是他嫂子就好了,若她不是就好了。

府上的歡聲笑語,在某一夜驟然打破。

那晚洛芯沒去找謝隨,只是派個下人來告訴他,她因為傷心過度心口疼得厲害,想他去看看她。

謝隨當即慌了,他邊跑邊問:“請大夫了嗎?”

下人沒回答,謝隨也不等他回答,他跑起來生風,多日來變質的情誼與憋悶在這一夜徹底爆發,他想不論如何,他都不要洛芯在謝府受苦了!

到了洛芯房門前,謝隨顫抖著手,還想著一道禮,便只敲了敲房門,喚她嫂子。

他是少年魯莽的年紀,房內傳來一聲女子的輕呼謝隨便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。房門推開,裏面只有一盞昏黃的小燈,洛芯似是痛苦地趴在了桌面上,發出了難受的呻\吟。

謝隨去扶她,房門驟然關上,他聞到了惑人的熏香,頓時明白這是一場陷阱。

他以為府上有人發現了他和洛芯的事,他想他從未和洛芯真做出什麽有違禮法之事,最親近的,便是她給他的臉上藥,餵他吃東西,他甚至沒碰過她的手!可謝隨也無法為自己脫罪,因為他心裏的確對洛芯有了逾矩的想法,他也不再將洛芯當成嫂子看待了。

洛芯的手攀上了他的肩,她好似將他認錯了了,她滿眼淒淒的淚水望向謝隨,她與謝運定情時,謝運便是如今謝隨這般年紀。

洛芯纏著他,親吻他,她問他是否還記得洛府後院的那株棗子樹?那株棗子樹長得很高大,半邊枝丫探出院墻外,每年棗子成熟時,謝運都會站在院外與她說話。他說那高樹梢上掛著一串紅透了的棗子,亦像是寄情相思的紅豆。

謝隨不知謝運如今是否還記得棗子樹,可他記得,謝運傾慕洛芯的那兩年,他都看在眼裏,他想找洛芯見面,也會拿謝隨當幌子,叫謝隨捧著本書去洛府尋洛芯解惑,順帶替他傳信。

謝隨心裏很難受,他親眼見過花容正好的洛芯滿眼都是謝運的模樣,他見證過兄長與嫂嫂年少之情,只是那些情誼此時都化成了飛灰。

少年謝隨看著洛芯紅透了的臉,聽著她的質問,牟然落下一滴淚來。

他情不自禁抱住了洛芯,渾身都在顫抖,連呼吸都是亂的。此情此景,他竟恍惚不知自己究竟是謝隨,還是年少的謝運,往年他親眼所見洛芯與謝運的青梅竹馬過往歲月裏,亦處處都有他的影子。

謝隨渾噩,吐露真心:“我帶你離開,好不好?”

“芯兒姐姐,我帶你走,我們離開謝府,我今後會考取功名,我一定會給你幸福的。”

“芯兒姐姐,對不起、對不起……”

謝隨吻著洛芯的臉和唇,那是他第一次動心動情,這些天夜裏洛芯餵他吃東西的雙手被他緊緊地抓在手心,他捧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吻著,他連觸碰都是輕柔的,生怕自己滿腔愛慕嚇到她。

冷風灌入屋內時,謝隨正將洛芯壓在圓桌上,他衣襟淩亂,不知天地為何物。洛芯的雙手緊緊地攀著他的肩背,她意亂情迷,她望著謝隨不是謝隨,她喊他“夫君”。

熏香被風吹散,謝運轉身讓一幹跟上來的下人滾,自己沖進房內,提起謝隨便打了下去。

他是個武人,力氣沒了分寸便能要人命,謝隨被他踹了幾腳就要吐血,洛芯有些清醒過來,她看著滿室狼藉,看著自己與謝隨淩亂的衣衫,臉色蒼白,已沒了生欲。

謝隨也醒了過來,他吐了許多血,可洛芯沒朝他看過來一眼,她只盯著妝臺上的一個梳妝盒,楞楞地不知在想什麽。

謝隨叫她:“芯兒姐姐。”

“畜生!畜生!”謝運氣瘋了,他對謝隨拳打腳踢,謝隨也不知痛。

洛芯突然動了起來,謝隨震驚,心跳在那一瞬間停了,他看見梳妝盒上的一把剪刀,在洛芯沖過去的那一瞬間便爬起身搶奪過來。

洛芯的手心被劃破了,謝隨緊緊地抓著剪刀,渾身顫抖。

事情鬧開,洛芯哭得無聲,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,而那個女人帶著謝老夫人出現,一聲驚叫,打破了短暫的寂靜。

謝老夫人杵著拐杖過來敲打謝隨,罵他孽障,她又看見謝隨滿身是血,怪謝運下手太狠,怪來怪去,最後只能怪在曾經她纏綿病榻,照顧她幾年的媳婦身上。

謝老夫人要打洛芯,謝隨連忙上前去攔,那一巴掌落在了他的臉上。

謝隨卻在這個時候,恍恍惚惚瞧見了門口站著的女人化作另一幅面孔。夜色深重,薄霧飄入房內,謝老夫人和謝運的怒罵聲在謝隨的耳畔逐漸遠去,謝隨的眼裏只有那個女人。

他從不覺得那個女人和洛芯有多像,倒是在這一瞬,從她身上看出了洛芯的影子,處處都是洛芯。一陣風吹進來,謝隨聞到的香味,也是那個女人身上的味道,與這些天夜裏來找他的洛芯袖間熏香味一樣。

可他剛才吻過洛芯的,洛芯身上沒有這麽香,香得足以惑人。

謝隨瞧見那個女人勾起嘴角朝他譏諷一笑,半張陌生面孔,半張洛芯的面容,如幻境一般在他面前轉換,他看見那個女人的嘴一張一合:“後悔了嗎?”

謝隨如遭雷劈。

——有你後悔的時候。

——後悔了嗎?

從來不是洛芯,這些夜裏,也從來沒有洛芯,有的只是是他潛藏在心裏逐漸被挖出來的心魔。

謝隨再回頭去看生無所戀的洛芯,她從未對他主動示好過,她對他也從不是那般感情,是他被人迷惑了雙眼,中了他人的計,演一出捉奸在床,害了洛芯。

他最想護著的人,卻被他捅了致命一刀。

那個女人的手段了得,即解決了厭惡她的他,也解決了洛芯。

從那天起,洛芯便被謝運關在了小院裏,謝隨被打成重傷,躺在床上療養。

那夜的事謝府極力壓下,卻架不住風言風語往外傳,謝隨傷好後再沒看過洛芯一眼,府中眾人看他的眼神都是嫌棄與警惕。

他知道自己中了某種幻術,他終於想明白為何兄長和母親,乃至全府上下都對那個女人言聽計從,因為他們與他一樣,都被那個女人迷惑了雙眼。

謝隨想去找能人降妖,他打聽能尋到的最厲害的玄術大師,臨走前站在洛芯的小院外遠遠朝裏看了一眼。洛芯不在,滿園的月季初初要開,謝隨心道,等他回來,等他回來救她!

謝隨出府兩個月,他的確找到了玄術了得的大師,在路上他已經與大師說了能說的一切,撇開與洛芯相關的。他給了玄術大師許多銀錢,那人也向他再三保證他一定會將妖邪收服,入了謝府,見了那個女人,玄術大師卻倒戈了。

他說那個女人不是妖,是仙,她的身上有仙氣,入謝家是謝家的福氣。

謝隨聞言,怒不可遏,仙?哪有壞人姻緣,害人的仙?他只道是自己找來的人玄術不精,也被那女人迷惑了心智。

那一天,那個女人特地找上了他,她看著謝隨問:“你就那麽恨我?恨不得找人來除了我?”

謝隨看著她的臉,仍能從那張陌生的臉上看到洛芯的面容,他克制不住心跳,只要對上了那雙眼,便容易深陷,可他仍然抗拒著對方,他聞得出那個女人身上的味道,他道:“恨!恨不得你死!”

“那我就讓你在意的人,死吧。”女人露出一抹狀似天真的笑。

她不會殺人,但她會借刀殺人。

會玄術之人在她的迷惑之下不知信了什麽,向城中百姓下咒,許多百姓心臟衰竭,離奇死亡,得病的還都是男人,奇病在雲城傳開,鬧得人心惶惶。

擅玄術的大師被人推上高臺,請大師救命,那大師擺臺,招風是風,招雨是雨,他的確有些能耐,讓城中百姓信服。他說神明可憐雲城百姓,不忍疫病傳播,上蒼派來了聖女拯救他們,只需將疫病傳至聖女的身上,他們便能消災解難,化解苦痛。

滿城的人都信了玄術大師的話,玄術大師算出了聖女生辰八字,直指謝府後宅,謝隨知道這件事後,便知大難臨頭,災厄來了。

他想帶洛芯走,可他沒見到洛芯,後來一問才知道洛芯被洛家接回去了,謝隨便去洛家找洛芯,等他看見洛芯時,一切都遲了。

洛家的夫婦也如同滿城百姓,瘋魔了般信了玄術大師的話,也對那個女人禮遇有加,他們以為是洛芯與謝隨偷情,這才讓謝運對他們家頗有看法,他們覺得洛芯丟了他們的臉,如今洛芯成了滿城百姓的良藥,他們便高高興興地將洛芯推了出去。

洛芯原以為自己被爹娘接回洛家,終於能輕松半刻,誰知道等她的卻是另一個地獄。

當時洛湘只幾歲,她身體不好,跟在洛芯身後邊哭邊喊,她求爹娘放過姐姐,她給那面色冷冽的玄術大師磕頭,小臉蒼白,滿額頭都是血。

誰也沒打算放過洛芯,謝隨與洛湘是唯一兩個逆人群而行,想要救洛芯的人。

洛湘還小,被她爹娘攔住,他們說:“你姐姐這是去當聖女,是好事,你哭什麽?不許哭!”

謝隨被謝家家丁攔下,他們也讓他別插手,莫要害了整城的人。

玄術大師說,要那些得病的男人與洛芯行房,將病癥隨毒灌入她的體內才能藥到病除,他說這是慈悲,是施恩,洛芯被神明指為聖女,是神明降世,神明化身,她不會痛苦。

洛湘大哭,背過氣去。

謝隨只覺寒氣直鉆天靈,猛然回頭,看見了人群中的另一個人。那女人朝他譏笑,仿佛在笑他的無能為力,笑他竟想尋人來殺她,卻將他真正在意的人,推上了萬死的局面。

謝隨恨,他恨自己在面對這個女人時仍會心動,仍能在她身上看見洛芯的影子,或許只要她再纏上來,他亦會深陷其中,終有一日,成了這滿城行屍走肉中的一員。

於是謝隨在那女人得意的眼神下,親自挖去了雙眼。

辨不清是非的眼,留著也是無用的。

鮮血流了滿臉,周圍謝府的家丁傳來驚呼,謝隨不覺得疼,他想他終於擺脫了對那個女人的迷戀。

可他恨啊。

便是過去多少年,他都恨。

恨自己被迷惑的爹娘和兄長,恨洛家的夫妻,恨滿城的百姓,恨那如今還住在謝家的玄術大師,恨那個女人!

更恨自己……

哪怕有朝一日,他真瘋了,他也無法放下這股恨意。

面上再風輕雲淡,好似已然看開,只有謝隨自己知道,他的心早就被這股恨纏繞了千萬道,熏得漆黑,恨不得與所有人……同歸於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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